2004年12月,中国文物界耆老罗哲文(中国文物学会原会长、曾任国家文物局古建筑组的组长)、谢辰生(国家文物保护法起草人)、吕济民(原故宫博物院代院长)来到浙江省磐安县盘峰乡榉溪村,看着暮色中的榉溪,谢辰生说:“一个世家在战乱纷飞的年代,还能在深山中保持一种优雅的生活。”
20年后,《孔子婺州南宗传家》出版,作者翟明磊、卢震、采方山等组成的采访团队走访了浙中地区92个村庄,记录了孔氏宗族迁徙的轨迹和乡土文化与宗族纽带的重要性。近日,《孔子婺州南宗传家》在上海乐开书店举行新书发布会,采访成员与盘峰乡党委书记董君对谈,讲述这本书的诞生,也讲述乡土文化与宗族纽带的重要性。
“了解山川、了解祭祀,告诉依旧生活在乡土上的子孙,祖先是如此不易。”
世上孔庙逾千所,但家庙只有三座。一座在山东曲阜、一座在浙江衢州,另一座则在磐安榉溪。1996年,浙江东阳建筑专家洪铁城梳理当地资料、找建筑专家论证,最终确认榉溪孔氏家庙身份;随后10年,榉溪孔氏族人开始奔波,为婺州南孔立名正身。2006年,国务院批准榉溪孔氏家庙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1983年文物法颁布以来,唯一一个从县级文保单位直接成为“国保”、并一次通过的案例。当地乡亲形象地说“三位老先生(罗哲文、谢辰生、吕济民)是用轿子把榉溪孔庙从‘县保’抬到‘国保’。”
是什么吸引老先生们联合了全国文物专家,收集到52个签名,将榉溪孔庙抬到“国保”?或正如当时罗哲文所说:“保护不在其建筑本身,而在其背后的历史文化价值上”。
那么“建筑背后的历史文化价值”是什么?《孔子婺州南宗传家》撰写,及所做田野调查,是一个“摸家底”的过程,也是试图解开疑问的过程。
北宋末年,靖康之耻,都城汴梁被金兵占领。公元1130年,金兵大举南下,孔子第47代裔孙孔若钧和哥哥孔若古、儿子孔端躬,随同衍圣公孔端友及近支族人护送宋高宗一路南下。逃亡路上,孔若古、孔端友定居于衢州,史称“孔氏衢州南宗”。
而孔若钧、孔端躬一直护送宋高宗至台州。返回途中,孔若钧病逝,葬于榉溪。孔端躬为父守孝三年后,便带着族人隐居榉溪。后宋理宗恩例榉溪敕造孔氏家庙,婺州南孔自此发脉。
此后千年在那生息繁衍,《孔子婺州南宗传家》讲的就是孔端躬一支的宗族故事。
2022年7月,翟明磊受榉溪杏坛书院主理人卢震之邀,在榉溪分享《松阳传家》,听众中坐着盘峰乡书记董君,一年前她从乡长转为党委书记,但一直感觉榉溪村盛名之下,没有真正发展,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把《松阳传家》通篇阅读了一遍后,她当时就想着能不能也请汉声团队用《松阳传家》的方式记录婺州南宗的故事;加之,这一年9月28日,在榉溪祭孔大典上,很多专家学者说要把家底给搞清楚,由此更明确要调研和做书。
其实,早在2017年,卢震就与榉溪结缘。他在此恢复了一家800多年前的南宋书院。“来时满怀希望和梦想,但到了乡村面对的是骨感的现实。虽然这里是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古村落、江南孔子后裔最大的聚居地,又有国保单位。但其实乡亲的生活艰苦,约2万多婺州南孔后裔,七成居住此地,大家忙忙碌碌,每天为生计而奔波。”卢震与团队一起将所见所闻所感编撰成一本独属榉溪的书籍——《一个人的村庄》,书中记录了木匠、养蜂大叔、织带阿婆等28位孔氏后裔的故事。“一个人的村庄”图文展2022年在杭州西站展出,2023年,“榉溪村·十礼”亮相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也是在卢震牵线下,翟明磊答应撰写《孔子婺州南宗传家》,虽然当时翟明磊已经从汉声团队离职,但依旧请教黄永松先生。先生认为,这背后肯定有东西,可能心血花下去,出来不多,不过在给乡亲们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由此,《孔子婺州南宗传家》明确由汉声设计、翟明磊执笔、卢震和采方山等为采编组成员。但出乎意外的是,最终成果颇丰。
“从2022年8月到2024年10月拿到正式书稿,很多不易,其中也有批评的声音。”董君说,“书中有大智慧,首先,采编组真实记录了婺州南孔的村落分布,他们的祖先是谁?再者,书里确实看到乡土中国,看到乡村的发展变化、家族的绵延——南孔这一支从20来个人繁衍至今,包括户口还在本村的,以及求学就业户口外迁的,应该超过2万人。这套书也是口述史,记录了村子的历史和美好,也坦诚困境,”
寻家底
与传统修家谱不同,此次《孔子婺州南宗传家》史无前例地研究了盘峰乡92个村落氏族的迁徙、生息、繁衍。最初,采编组手头只有56个村落的家谱资料,翟明磊立下豪言:“我们要把孔氏居住的所有村庄都找到,包括那些曾经住过孔氏、现在没有的村庄,以及已经被家族废弃的村庄。”这看似豪言,后来成为了采编组互相督促、互相打气的目标——“我们非常真实地走完了92个村庄,对宗族迁徙做了毛细血管一样的研究,去寻访老祖先,去了解山川,了解祭祀。”翟明磊说。
走访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采编组从已知出发,大概走了十五六个村子,心中慢慢生发出内容。据卢震回忆,上一任书记带着采编组走访了第一个村子——直来村,原本以为大概生活着十五六位孔氏,结果一去150多位孔氏,一个完完整整的孔氏龙山派村落。“原以为乡亲们会大讲儒家文化,结果讲了一下午神话故事。说他们村子出了个‘孔神将’(孔氏后人修了仙法),能呼风唤雨。我们感觉是不是第一个村子就带偏了,后来想想,是我们出发前想当然了。”这本书的最后一次采访是在2022年12月下旬,采访养老院的一位孔氏后人,因为疫情还没放开,所以隔着距养老院铁栅栏几米远进行采访,“那天下午北风吹、沙满天,讲的什么很难听清,录音里面也都是风声。”卢震说。
近半年的走访,是一次对人文乡村宗族形式的系统回顾。黄永松先生也非常支持,其中有三四天,他一同走访了五六个村庄,遗憾的是,这是他在中国大陆最后一次田野调查。2024年3月,黄永松先生在中国台湾离世。他离开前,几乎日日抱着书稿在病床上。他走时,书大约完成了2/3,版式和主体架构已经确立,部分照片也确定。之后,年轻编辑在继承黄永松先生理念下,也有自己的创建。“我们有幸陪黄永松先生走访村里普通的孔氏后人,让我们感受到乡土,中国宗族结构传承和农耕文明背后的东西都还在,只是岌岌可危。”卢震说。
据调查,92个村子分为17个支派,有6个全村孔氏,其中直来村158人、山西孔600人、盘溪180人、外田石126人、礼济738人、青尖山脚下潭村 200人;还有榉溪(1300人)、小盘(900人)等五个村子接近全村孔氏。当然也有一些村子只留下十几个老人家,甚至因为高山移民而荒废。
卢震解释道,村子第一代太公孔端躬从山东曲阜出发时,在孔林孔子墓边上挖了一棵红豆杉的小树苗,带在身边一路逃难种在榉溪。这棵树还活着,现在已经是896年的苍天大树,是全国百科古树名木,是浙江省的十大古树名木。第一代太公的父亲,孔若钧的宋墓也完好无损,现在是省级文保单位。孔端躬在榉溪定居挖的水井,依然清澈,乡亲们还在使用。榉溪村现在还有200多个原住民,每天清晨、黄昏村子里依旧看得见炊烟、最动人的是,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晚舞龙灯,1300多人的村子,回来将近千人,那时,这座南宋古村人声鼎沸。
92个村庄,不完全统计是有15000名孔氏,这在全世界范围也是独一无二。“调查完92个村落后,我们发现,凡是这一支孔氏后人落户城市的,只留下东阳黉门广场孔庙边上的大四合院存留,现在也人去楼空。只有在山区、在乡村,才以空间、时间来对抗战争、瘟疫,还有不可抗拒的改朝换代,才有生命的韧性。”在此,宗族传递,也是中华文明的血脉传承。
克制
在走访中,有一位孔氏子孙不理解为什么祖先会在深山安家。“当时,我真想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他的祖先为了子孙的安宁和繁衍,他们走过的路、迁徙的故事,是中国最美丽的故事,他们为什么去偏僻的山村,是为了躲避战乱、瘟疫,是为了后代的生存。”翟明磊说,“寻找乡土中国的第一步,要告诉乡土上的子孙,祖先是多么不容易。告诉生活在此的人们,山川美在哪里啊?村里留下的十八明堂,是代代祖先传承的痕迹。”
遗憾的是,随着越来越多年轻人的离开,乡土中国的背影或脚印正逐渐消失。在走访浙中地区的2个村庄时,采编团队不止一次感受到乡村正在迅速流逝的生命力。平均65岁以上的受访乡亲,成了最后一代能讲述乡土记忆的人。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子孙再也无法触及祖辈所生活过的热土,也无法再听到和感受那些与家族迁徙和繁衍息息相关的动人故事。
“原住民和原建筑是宗族传承的根本。”有多年乡土中国走访经验的翟明磊坦言,“如果原建筑保留,而原住民被赶走,给城里人做商店,那么宗族就消散了。当下,一些所谓的‘新乡村建设’项目,保留了传统建筑,却将村落商业化,这种做法既违背了宗族延续的意义,也破坏了乡村独有的生命力和文化气息。乡村干部一定要克制你们有所作为的冲动。”董君也认为,“要做一个有情怀的乡镇干部,必须要懂得文化,即便不懂文化也要去做跟文化有关的事。至少走的路不会错。”
“乡土中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发布会上翟明磊展示了自己2002年记录湘西凤凰的笔记。“那时凤凰完全没有被开发,整个古镇只有一个酒吧。”现在。从丽江、平遥、凤凰到更多千篇一律的“古镇”,短短20年,我们目睹了乡村从未被开发到完全失去灵魂的过程。翟明磊感慨:“乡土中国究竟在哪里?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包括汉声和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寻找乡土中国的足迹。”
在乡土中国岌岌可危之际,《孔子婺州南宗传家》不仅仅是一部记录村庄的书,也是一场试图寻回乡土中国的行动。著书的过程,也是理清孔子婺州南宗如何传家的过程,通过“摸家底”和记录,榉溪也收获五个人文场馆。而村落里的十八明堂、千年的红豆杉、世代清澈的水井,这些物件背后承载的,是中华文明千年不绝的韧性,也是寻找乡土中国的足迹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2024年10月,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举行的“2024全球人居环境论坛年会暨新可持续城市与人居环境奖颁奖典礼”上,磐安县盘峰乡榉溪村获“新可持续城市与人居环境奖”,这是本届唯一获奖的“乡村类”奖项,这是对乡土中国及其生活智慧的肯定。而这部书中,那些被遗忘的村庄、被掩盖的故事,重新汇入乡土中国的记忆河流。或许,这正是复兴乡村文化最重要的一步。
来源:澎湃新闻
责任编辑:李丹萍
编辑:郭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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