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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岁作家与大熊猫守护者的40年友谊,充满对“爬山匠”的心疼与敬意

媒体:森林与人类杂志  作者:谭楷
专业号:大熊猫 2022/3/11 14:32:29

作家谭楷一生都在关注大熊猫,与大熊猫守护者交往的40年里,他见证了中国大熊猫保护的辉煌历程,也记录了一代代大熊猫守护者的感人故事。文章字里行间流露着80多岁的谭老对“爬山匠”们的心疼与敬意。读完这篇文章,也许你也会不禁泪目,原来保护大熊猫这么不易,有人甚至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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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典型的大熊猫栖息地生境。野外巡护非常辛苦,巡护员们经常背着沉重的炊具和行囊艰辛跋涉、风餐露宿。供图/四川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在与大熊猫守护者交往的40年里,我从来没有那么醉过!

那是2019年10月29日,四川雅安秋阳高照,罕见的大晴天。白天,在新建的市体育中心,举办了盛况空前的“2019四川最美巡护员”评选活动的颁奖典礼。夜晚,在公益机构举办的酒会上,突然有一种群山耸峙、眼睛为之一亮的感觉。

那么多黑红脸膛,身体壮实,身穿冲锋衣的青壮年男女。个个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步态,爽朗说笑,展现出阳光、风雪和大山赋予的豪迈气质。来自卧龙的施小刚、来自大相岭的付明霞、来自蜂桶寨的李贵仁、来自龙溪虹口的朱大海、来自北川的朱云东,几张面孔比较熟悉,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是四川的大熊猫保护区近3000名巡护员之中的佼佼者。

巡护员是一生在寂寞、漫长、充满艰险的坎坷路上攀登的,大熊猫及其家园的保护者。他们的青春时光消磨在寂寞漫长的山路上。熊猫人见人爱,是走遍世界的大明星,而巡护员,永远是默默无闻的“爬山匠”。我对他们充满敬意,有机会跟他们喝上几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干杯!干杯!”

在第一轮的干杯声中,我看到人人身穿迷彩服或冲锋衣,又轻便又暖和。想起30多年前,在“五一棚”大熊猫野外观察站跟踪大熊猫的人们,脚蹬农田胶鞋,腿缠毛织绑腿,身穿军大衣,风雪中归来,脸颊冻得铁青,为尽快暖和身体,常端着大土碗“干杯”。

胡锦矗教授,那时也才50多岁,夏勒博士、潘文石教授也才40多岁,还有来自川陕甘熊猫保护区的年轻人,与专家们一起摸爬滚打。在崎岖的山路上,在炽热的火塘边,他们学到了课堂上、书本里学不到的跟踪野生大熊猫的知识,之后,成为各山头的业务骨干。

火塘边,一双双糊满稀泥的农田胶鞋,烤出了“五一棚”特有的散不去的臭胶味。一只只才上脚半个多月就穿烂的新胶鞋,张口诉说着山路上的艰辛。到了夏天,晾晒在绳子上的一件件“血衣”,诉说着旱蚂蟥、草虱子的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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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猫国家公园白水江片区山高水长,巡护员经常需要趟水过河,有时河水湍急,他们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甚至冒着溺水的危险。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那时,四川省林业厅的胡铁卿处长,跟我掰指头算,守护大熊猫的专业队伍,全国不过百人吧。他曾叹息:大大的版图,小小的队伍,如此重任,怎么承担?

之后,我看见一批又一批的大学生、研究生不断壮大着这支队伍。从秦岭到卧龙,从岷山到瓦屋山,到处都可以看到青春的笑容。吕植、王大军、张和民、王鹏彦、魏荣平、汤纯香、陈佑平、鲜方海、张志和、张黎明、熊跃武、王磊、谌利民等,一批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成长起来的青年已经成为各个山头的负责人。

40年的变化,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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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护员冒险过河。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干杯!干杯!”

在干杯声中,我问起了几十个巡护员的来历,很多巡护员都说“来自当地”。想一想,四川省有46个大熊猫自然保护区,1387只野生大熊猫生活在岷山、邛崃、大相岭、小相岭以及凉山五大山系的崇山峻岭之中。如果当地民众不给力,大熊猫又如何守护呢?

30多年前的卧龙,对保护大熊猫很抵触的当地民众,出过犯罪分子。经过教育,他们收起了乱砍的刀斧和捕猎工具。“5·12”大地震,离震中映秀直线距离10公里的卧龙,因为是“特区”,盖房符合标准,垮塌的少,损失相对较小。民众都说“是大熊猫保佑了我们 !”因兽舍被震毁,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决定,将数十只大熊猫转移到碧峰峡等地。临行那天早晨,当地民众纷纷涌向公路旁,依依不舍,挥泪送别大熊猫。那情景,真是感人!

1991年11月6日,在秦岭山中的佛坪三官庙保护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保护区的汪铁军一行,在草坪的山梁上发现一只被妈妈遗弃的熊猫幼仔,已经奄奄一息。汪铁军把可怜的小家伙抱回保护站,找不到适合的食品,想到附近的村民何长林家有个吃奶的孙子,便把幼仔抱到了何家。何爷爷爱孙子,也爱大熊猫,给它冲好一瓶牛奶,奶奶先在幼仔嘴边滴了几滴,小家伙尝到滋味,叼住奶嘴就大口吮吸起来。这只大熊猫后来被取名为“坪坪”,为陕西大熊猫的繁衍立了大功。

更有趣的是,这只与“坪坪”共用一只奶瓶的小孙孙叫何鑫,长大成人后,在秦岭大熊猫野化基地工作,成为“熊猫奶爸”。“坪坪”年届19岁,“退休”到基地安度晚年,恰恰又是何鑫来照顾它。

2015年春天,我见到了何鑫,小伙子如数家珍地介绍他照料的“猫”。我在想:人与大熊猫可以共用一只奶瓶,也同住一个地球。山民的大爱挽救了大熊猫的生命,大熊猫改变了一个山区青年的命运,让遥远的三官庙与世界紧密联结在一起。

“干杯!干杯!”

在又一轮前来祝酒的巡护员中,有朱云东,来自北川。他个子不高,身体显得单薄,参加过“三调”(第三次全国大熊猫调查),在“四调”中,就算是资历老的队员。我常想,他背上的大背包,该有多么沉重啊!

初识朱云东,是“5·12”震后,我去北川、绵阳采访。

任继红向我介绍说:“朱云东那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儿子,太乖了,是我们林业局人见人爱的宝贝,被埋在曲山镇幼儿园了!妻子因伤被送进了医院。他失魂落魄站在曲山镇,被逮了个正着:‘嘿,你站在这干啥子?快到指挥部去报到!’小朱说:‘我又不是镇政府的人。’‘抓’他的干部说:‘你晓得啵?镇上的干部没活下来几个。你快去,顶上!’小朱便成了镇上的干部,参加发放救济物资。一连忙了五天五夜,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拼命投入工作,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工作,就是镇痛剂!工作,就是麻醉剂!”

震后,朱云东又加入县上的调查队,了解大熊猫的受灾情况。接着,2011年,又参加了“四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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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架在河上的“独木桥”也结上厚厚的冰,异常湿滑,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这位负重过河的巡护员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棍。供图/四川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说起“四调”的那几年,我还有点后怕。我采访的芦山县大川镇,曾是四川省“四调”的前线指挥中心所在地,正是震中。“4·20”那天上午,在成都的“四调”队领导加加(王鸿加)、煜煜(杨旭煜)、和古古(古晓冬)急得跳脚。因为在大邑山中的张剑那个小组失联了!我从电话里听得出古古的嗓子在冒烟。临近中午,好消息传来,张剑他们全部脱险,他们要求继续按计划执行,因为翻过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不容易,若退回营地要多折腾6天。于是,这一支小队冒着余震的危险,向着崇山峻岭再次出发。

由于四川西部的地形复杂,“四调”花了3年时间。从我编写的相关文章,只看标题就足以让人惊叹:

“半夜,帐篷被狂风刮走”

“抱着大树过夜”

“泥石流突袭,我们惊险逃生”

“被关在山上,悬崖上过夜”……

“四调”队员朱云东,背上背着的,还有沉甸甸的昨天吗?今天,他用“优秀巡护员”的光荣称号,回答了所有关爱他的亲人和朋友。在2012年,我采访“四调”时,已经有人告诉我,“小朱的爱人给他生了个很可爱的女儿。”

我与小朱碰杯后,问道:“女儿怎么样?”

他红光满面,举着酒杯,兴奋地说:“女儿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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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护路上危险无处不在,这么陡峭的河堤,稍有不慎就会落水。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连干了七八杯,我有点晕晕乎乎。再看施小刚那一桌,他被兄弟们包围得严严实实,一杯接一杯,停不下来,便径直走过去,举杯向他表示祝贺。

2018年,在中国加入“联合国人与生物圈计划”40周年之际,施小刚荣获了“绿色卫士奖”。此次“最美巡护员”评奖活动,论个人业绩,他完全可以评上“十佳”,他偏要求将“木江坪保护站”评为先进集体。他一再说:“我们保护站,个个是好汉,要评了我一个人,亏待了兄弟们。”

2009年3月,卧龙自然保护区通过安放红外相机,拍到了高质量的雪豹照片。从此,巡山上到了新的海拔高度,不仅要调查大熊猫,还要调查雪豹。安放红外相机,就是潜入熊猫和雪豹王国,揭开它们神秘面纱的最佳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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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调试红外相机。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施小刚的队伍,曾一天数十次蹚过湍急的山溪,衣裤湿透了又被体温烘干。突然爆发的雪崩,绕不开的闪着寒光的大冰瀑布,猝不及防的泥石流,可怕的砣砣雾,让他们遭受了数不清的磨难。

最危险的一次是上神鹰崖安相机。那一天,他们通过海拔5500米的大雪塘时,已经是午后,个个体力透支,头脑眩晕。狂风暴雪突然袭来,天地一片混沌。乱石堆上,积雪深达2米,他们只好将防湿床垫铺开,走一段铺一段。前面的大个子踩个脚窝,后面的步步跟上,不敢有丝毫偏差。走错一步都可能陷入雪坑或引发雪崩。走几步,喘口气,向导找不着标记,两个小时才走出400米。施小刚的心真凉透了:上不去,回不去,难道就交代在这里了?他喘着粗气,给大家鼓劲。终于,几块石头叠成的标记在雾中现身,大家为死里逃生欢呼。赶快给山神献上一条哈达,急行军至晚上9点多,找到了钱梁山的宿营地—这一天,他们苦行军13个小时,行走距离仅有29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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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卧龙的巡护员除了调查大熊猫,还要调查雪山之巅的雪豹。巡护员经常需要爬上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沿途的积雪有时能有半人高,行走非常困难。供图/四川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跟小刚碰杯时,我叮嘱道:“平平安安,多加小心啊!”

小刚说了声“谢谢”,便一饮而尽。

我向所有守护者祝福“平安”时,心中藏着很深的隐忧。

2016年圣诞节前,我在温哥华探亲。半夜,接到中国大熊猫研究中心宣传部赵燕的电话。她极其伤心地告诉我,韦华被熊猫“喜妹”咬成重伤。顿时,令我万分震惊!

我一直关注“野放”。从2006年春天放归“祥祥”,到2013年秋天放归“张想”,我都在现场。我知道,“母带仔”的野放实验,正在稳步进行。项目负责人吴代福向我介绍说:“韦华是研究生,已经是桂林七星动物园熊猫馆的馆长,却扔下‘官’不做,到碧峰峡当上了一名熊猫饲养员。在那里,他与‘喜妹’建立了亲密关系。后来,韦华加入了我们野放队。‘喜妹’带上它的女儿‘八喜’,来到天台山野放培训地。几天后,韦华和杨长江去培训圈内探访它们母女,想不到,‘喜妹’误认为韦华对它的女儿是威胁,发疯似的向韦华又抓又咬,将韦华咬成重伤,幸亏杨长江冒死抢救,把韦华拖到电网之外。大家齐心协力,将他及时送到医院,做了手术,输了4000CC鲜血,终于脱离了危险。”

白雪覆盖的山路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

韦华的事迹让我耿耿难眠。由于有15小时的时差,深夜里,我用国际长途采访张和民、吴代福、杨长江、冯高志、张大磊、熊猫办、韦华的家人。在那个多雪的初冬,我写下了两万多字的《“熊猫人”向祖国汇报》。

我回顾了大熊猫“珍珍”因为护崽,凶狠地咆哮着,追赶胡锦矗和夏勒;大熊猫“青青”在接受张和民的训练时突然发飙,咬得张和民鲜血长淌,睡了50多天才站得起来……

对于野放的大熊猫,我们巴不得它野性十足,回归山林,才能占山为王,生存繁衍。但是,野性十足就会伤人,大熊猫的守护者,真是一种危险的职业。

“干杯!干杯!”

酒过三巡,大相岭的付明霞举着酒杯,向我们这一桌走来。

付明霞是“最美巡护员”中唯一的女性。她圆圆的脸蛋,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位土生土长的青海姑娘,两颊不仅褪去“高原红”,还分外白晳。都知道,雅安以“雅雨雅鱼雅女”闻名于世,付明霞来到雨多晴天少的大相岭不到3年,已变成典型的“雅女”。

她出生于青海,在内蒙古读大学,在云南实习,习惯干旱与干燥的环境,最让她难受的是大相岭地处“华西雨屏”中心地带,年降水量多达1800毫米。一年365天,约有300天下雨或降雪,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一觉醒来,睡袋都是湿漉漉的。而泥泞溜滑的路,让受过伤的膝关节,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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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营野外也是常有的事,“以天为盖地为庐”听起来很诗意,但在湿冷的野外,巡护员的睡袋露营充满辛酸。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白天,在林中穿行,收集资料,晚上回到补给站,围火烤干衣服,抓紧时间整理记录。要保持好的体力,必须能吃能睡。付明霞曾在小水电站一块紧靠电机的地方睡觉,连记者都感到惊讶:“她怎么能在雷鸣般的轰隆声中安然入睡?”

保护区面积2.9万公顷,巡山任务很重。为给大熊猫放归工作打好基础,保护区通过精挑细选,组成了7人的专职监测队和10人的后勤保障队。加上局里的科研队伍,全由29岁的付明霞指挥。

她一开口,那字正腔圆、表达清晰的普通话,就让男子汉们听得很舒坦。今天,去哪里?去大石坝?去云雾山?去茶马古道?目标、路线、任务、注意事项,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声“出发!”清脆利落。她走在前头,短发在山风中扬起。

跟付明霞闲聊了几句,问到了正在大相岭参加野放的冯菲菲。

成都大熊猫基地的野放熊猫“星辰”“和雨”上大相岭的时候,菲菲的儿子“柚子”才10个月,还没有断奶。她悄悄把挤奶器和矿泉水瓶子放在背包里。白天在巡山路上,夜晚在宿舍里,奶一胀就挤。挤下的奶放在冰箱冻起来。十天半月后,冷冻鲜奶带回成都,经解冻加热,再给“柚子”吃。

每晚视频时,姥姥总哄着“柚子”叫“妈妈”,“柚子”只顾着咯咯地傻笑。菲菲觉得儿子开口迟,缺乏语言天赋,也就不强求了。

那一天,风大雪狂,从山上下来特别累。没想到,菲菲刚喊了声“乖儿子,叫妈妈!”“柚子”小嘴一张,就叫“妈、妈”!这一声轻唤,盖过了风雪的呼啸,菲菲笑了,笑出了眼泪。

菲菲文静清秀,来自西华师大。中国大熊猫研究的泰斗、九旬高龄的胡锦矗教授就在那所学校,但她不愿意说“我是胡老爷子的徒孙” 。她认为:“真本事,真学问,要靠自己一点一滴,辛苦积累。”

我称赞菲菲的故事,平凡而动人。她笑笑说:“你不晓得,现在好多职场妇女,都是这样带奶娃的。只不过,我离娃娃远一些。”

“干杯!干杯!”

在大呼小叫的祝酒声中,我悄悄离席,脚下开始发飘。我知道,再不走,就要“乱扭秧歌”,出洋相了。

40年前,胡铁卿就给我打了招呼,走进林区,千万千万别说会喝酒。林业职工很豪爽,不把你灌得四脚朝天不会罢休。

在平武王朗,被王汝林局长和“戴牦牛”灌醉过一次;

在宝兴蜂桶寨,跟杨本清主任拼酒又打赌,印象深刻……

还有一次大醉, 是2015年4月,在陕西佛坪。

杜鹃声中的4月,总是让人怀旧与思念。雨后初晴的一天,我和几位朋友颇费周折地走进了秦岭深处的三官庙,去为长眠在那里的曾周扫墓。

三官庙属于中国野生大熊猫密度最大的陕西佛坪自然保护区。由于不通公路,我曾两次走到凉风垭,因大雪封山,只好爬上瞭望塔望“庙”兴叹。这一回,经过3个小时骑马和攀爬,我们汗流浃背来到三官庙保护站。

刘小斌站长热情地接待我们。这位中年壮汉已经在野外工作了27年,是保护站的第六任站长。听说我们要为曾周扫墓,他便提起一把砍刀说:“走吧!”

粉嫩的野樱花,淡金色的山茱萸,刚打红骨朵的高山柳,还有不知名的野花,随便砍几下,一大把秦岭春色就足够编成斑斓的花束。

从保护站到曾周墓地,约600米。整整30年,为曾周扫墓的愿望,在我心中深藏了30年!

曾周从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后,刚考上研究生,便跟随潘文石教授来到三官庙,为跟踪大熊猫迷了路,摸黑夜行时在三星桥附近坠下百米深崖。他的手表碎了,生命停止在1985年4月17日,20时10分。书包里, 有刚拾到的熊猫粪团,笔记本刚写下:4·17,黑梁沟有巴山木竹分布……21岁的曾周,实在是太年轻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又戛然而止。

我们献上花束,向曾周默哀、敬礼。我对曾周说:“曾周,我们是从未谋面的忘年之交。你献身的大熊猫保护事业,已经吸引了众多年轻人参与。看到勇往直前的年轻人,我总要想起你……”

扫墓归来,我们在佛坪县设便宴答谢刘局长、党科长。我们带来了烈性的川酒,一下子点燃了胸中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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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护员一出去经常就是一整天,甚至两三天。他们的午饭通常就是席地而坐,馒头就咸菜。供图/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局白水江分局

我回忆起1986年,在汉中召开的全国保护大熊猫大会上,见到过曾周的父亲。他曾被错划为右派,很艰难地独自把曾周养育成人,并成为北大研究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泪水干涸、痛苦得不知什么是痛苦的眼睛。

党科长说,曾周的父亲曾几次来到三官庙扫墓。最后一次是20年前,由张陕宁和我陪同,爬上三星桥附近的陡坡,在曾周断魂之处伫立。张陕宁哽咽着说:“老爷子啊,你要节哀。”我紧紧挽着老爷子,生怕有闪失。他却挣脱了我的胳膊弯,双手拱成一话筒,对着大山喊道:“周周,爸爸来看你了!爸爸老了,以后就来不了啦……”

党科长说,我真想不到,一个瘦小的老人,发出那么洪亮的声音。群山在呼应着,把老爷子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爸爸老了,以后就来不了啦……”

讲着讲着,党科长就落泪了。一下子,引起我们全体“泪崩”。

不经意,我又说起了郑明全——

若说曾周的路刚刚开始,四川瓦屋山的郑明全已经渐入佳境。这位毕业于合川水产学校的青年贪婪地吞咽知识,勤勉地工作,刻苦攻读外语,在瓦屋山张村,他采集到一个蛙类新种。

1999年12月2日,郑明全为了收集熊猫粪便,深入瓦屋山腹地“迷魂凼”,由于气温突降至-16℃,在大风雪中,他和向导都迷了路。与风雪搏斗了两天后,郑明全执意让向导独自先走。他说:“你不要管我,快快冲出去,也许我们还有救……”12月6日,当人们找到他时,他早已冻成一尊雪人。郑明全的生命永远冻结在33岁。

那一年,在动物学会的年会上,幽默风趣的赵尔宓院士说到郑明全,脸色陡变,竟老泪纵横,唏嘘不已。他宣布,将郑明全采集的蛙类新种命名为“明全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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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卧龙,几位巡护员已经启程,准备前往雪豹家园。远眺目的地, 雪山巍峨,前路漫漫、 行程艰险。摄影/程跃红

“干杯!干杯!”

佛坪之夜,我们的眼泪是滚烫的。

相比佛坪之夜,那一杯杯,盛满了悲壮之思;在雅安之夜,这一杯杯,充满了豪迈之意。

我的手机不断地响,新老朋友都在找我:“谭老,我们要给你敬酒,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回复:“对不起,我醉了。”

其实,按酒量,我还能灌下几杯。但是,我还得留下一丝清醒打开电脑,在键盘上跟踪大熊猫守护者的足迹,记下他们的故事。从1980年采访胡锦矗开始,快40年了,他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摘自《森林与人类》杂志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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