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韶关罗坑省级自然保护区内,人工繁育池内的鳄蜥。
广东韶关罗坑省级自然保护区内,人工繁育池内的鳄蜥。
大竹园管护点的树上发现一只鳄蜥。
保护区内采取一日三巡的巡护制度。晚上8点,林正忠和巡护员曾文在大竹园管护点巡视鳄蜥状况。
广东韶关罗坑省级自然保护区内,人工繁育池内的鳄蜥。
123木头人,你玩过吗?
跟鳄蜥比比看谁先动,你试过吗?
鳄蜥保护工作者何南会提醒你,一动不动,以静制动正是鳄蜥的专长。
第四纪冰川纪末期,它们开始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与扬子鳄身上相似的鳞片和横纹,蜥蜴一般的体型,它们独立独行,喜欢在有流水的回水塘里一动不动,曾和恐龙、猛犸象、剑齿虎等猛兽做过“邻居”。
历经1.65亿年,当那些叱咤风云的庞然大物只能在博物馆才能觅得踪迹之时,它们却成为了“爬行动物中的大熊猫”。但其生境逐渐缩小,目前仅主要分布在广东罗坑和茂名、广西贺州和金秀,属于中国国家重点一级保护野生动物。
作为极小种群,研究的人少,何南就是其中之一。从繁华城市到大山深处,他扎根罗坑,从事鳄蜥人工繁育救助与放归研究工作已有14年。生活中,大家都叫他鳄蜥爸爸或鳄蜥小王子。来到这里,他就把家安在这里。看着鳄蜥人工繁育工作越做越好,种群数量稳定增加。
去年开始,他的师弟林正忠也来到这里,他们一代又一代地接力,续写着守护鳄蜥的故事。
初见“活化石”
罗坑镇,位于韶关市曲江区西南部。因其地势凹陷,四面环山,犹如锣的形状,罗坑由此得名。罗坑镇子不大,瑶汉混居,常住人口不过7200余人。
清晨,小镇的一天慢腾腾地开始了。刚过9点,早餐店老板已经卖出了最后一份肠粉,正准备收拾档口,穿着瑶族服装的奶奶挎着竹篮沿着马路走。
小镇子路修得四通八达,导航里输入“广东罗坑鳄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下简称“保护区”),屏幕上立刻规划出一条近似笔直的短线,5分钟,过一座小桥,就能抵达。
这里的路,何南再熟悉不过了。
何南是保护区的一名鳄蜥保护工作者,现任广东罗坑鳄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研宣教科科长,广西贵港人。2011年他硕士研究生毕业,刚满27岁。夏天第一次带父母到这里时,他形容,“这里还是‘山路十八弯’”。
早上9点半,车子开进罗坑鳄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中间大片绿地的石头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字样。何南带我走进人工繁育池,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古老又神秘的新朋友。
与扬子鳄身上相似的鳞片和横纹,蜥蜴一般的体形,“鳄蜥”的名字由此而来。它们身体总长一般不超过40厘米。雄性体色较为鲜艳,一般从头部到腹部为鲜红色或头部为淡淡的蓝色,腹部为淡黄色;雌性颜色相对较淡,头腹部均为淡红色。何南指了指池中体形较小的两只告诉我,这是两年的。最右侧的那只体形偏大的,已经6年了。
人工繁育池底铺满了大块的石头,栽种着从野外溪沟移植来的蕨类、灌木类植物。它们有的趴在树枝上仰头张嘴,有的全身潜入水底,双脚呈“大”字,只在水面露出半个头……形态各异,保持静止,仿佛只有淙淙的水流在提示我们,画面并不静止。
“早上8点半都10点是它们最活跃的时间,但它们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是不动的,你可以搬个小马扎坐着跟它比比谁先动。”说着,何南用筷子从桶里夹出一条蚯蚓往池中扔下去。看到动静的两只鳄蜥立刻上前咬住一头一尾,谁都不让。左边的鳄蜥猛地一嗦,口中的珍馐便入口一分,右边的也不甘示弱。就这样十几厘米长的蚯蚓,在它们的拉扯中很快缩短到2厘米,1厘米,1毫米……两只鳄蜥还不松口,爪子摩擦着地面用力,直到最后一口。
也有一些鳄蜥在位置较高的枝头趴着不为所动。我不禁好奇,难道它不饿吗?
“不是不饿,是它们的眼神不太好。如果(食物)动得不太厉害的,它们就看不见。”何南从桶里夹起一条蚯蚓在它眼前晃动。过了好久,才猛地一口叼住,嗦了起来。
何南介绍,目前,保护区共46个人工繁育池内,饲养200只左右的鳄蜥。这些鳄蜥的母本都是在2005年以来陆续救护的,现在已经繁育到第五代。繁育池里的鳄蜥每3天喂一次。每次喂食,46个繁育池,何南和管护员都走过至少三遍,确保每一只鳄蜥都能饱餐一顿。
吃饱喝足后的鳄蜥,立马潜入水中极快地摇头,洗掉口腔中的食物黏液。
重新回到树枝上,石头上,水里,它们如雕塑一般。
水池再度恢复平静。
夜探“五爪金龙”
上世纪20年代,鳄蜥首次在广西金秀县大瑶山发现。因鳄蜥的反应很快,一受惊,就马上潜水躲进石缝里,故民间对其有“落水狗”的别称。
在广东罗坑,当地人将其称为“五爪金龙”。早年间,“五爪金龙”在这一带的大山里颇有名气,是当地人饭桌上的珍馐佳肴,不少人捕食贩卖。2001年,华南师范大学生物系的两栖爬行动物专家黎振昌教授来到这里,在饭店亲眼目睹被剁下抛弃的鳄蜥头部后,马上展开了进一步的活体调查。最终确定,罗坑为除广西瑶山外有鳄蜥分布的区域。
天色渐暗,得知巡护员今晚8点左右要巡查,我和同事决定也跟着一起上山看看。出发前,何南叮嘱我们,溪沟里多蛇,上山前一定要买双水鞋。他的师弟林正忠也会跟我们一同前往。
7点左右,天空飘起雨,25℃的空气带着一丝凉爽,我们驱车前往大竹园管护站。这里距离管理处10.6公里,是保护区最主要的管护点。
雨渐渐大了起来,雨点密密麻麻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一次又一次地将水渍刮到玻璃一边。大约20分钟,我们与林正忠、巡护员曾文会合,继续驾车10分钟抵达。
阔叶林高大,溪沟两侧,藤条灌木丛生,地表植被潮湿阴凉。野外环境复杂,溪沟里更是多蛇虫鼠蚁。电筒的光束扫过前方的植物,脚下的水流,远些就隐没于黑暗中。
溪沟水流缓慢,沟底石头有大有小,我们一行人穿着笨重的雨鞋行走变得格外艰难。雨不算大,但溪底的石头变得更加湿滑。稍不留神,我崴了一下脚。
有流水的回水塘附近,是鳄蜥最喜欢居住的地方。虽然不是变色龙,但在长期的进化中,鳄蜥早已练就了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本事。每到一处新环境,两三个月的时间鳄蜥的颜色就能与周围环境和谐起来。即便是在光线充足的白天,都很难发现一动不动的鳄蜥。更别说在下雨的夜晚,电筒光的作用更加有限,我环顾一圈竟都没发现鳄蜥行踪。
在大竹园山上100多条溪沟里,保护区设置了8条常规溪沟作为监测对象。林正忠边走边跟我们介绍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溪沟,在2020年时大约有10只鳄蜥。到今年,数量已经上升为20多只了。
进山巡护调查,首先是要对野外种群数量以及新生个体做基本的调查,除此之外,巡护人员也会采集鳄蜥泄殖腔的样品进行检验。
刚进山不久,林正忠和曾文就发现了两条鳄蜥。“是一公一母,母的应该是怀孕了。”电筒举起向上扫,圆形的光束内,一条母鳄蜥正趴在树枝上;而公的潜在回水塘的石头上,极快地吐了一下舌头,圆溜溜的眼睛动了一下。
为了及时观察野外种群数量的变化,防止非法偷猎行为的发生,保护区会启动一日三次的巡查制度。由31个专职护林员轮班巡查。如果不是特大暴雨,一年365天巡护工作都要进行。何南称,这样的巡护密度会起到震慑偷猎行为的作用。当地老百姓看到我们保护鳄蜥的决心,他们就会支持你的工作。“其实,他们才是防偷猎最好的眼睛。”何南说。
初来乍到 小心有蛇
每年的7到9月都属于保护区的调查期。有时为了做单一调查时,研究人员也会对鳄蜥进行24小时监测。
2008年,何南还在广西师范大学读大四。8月,他来到大竹园做鳄蜥种群调查。
提着行李来到管护站的第一天,这里的巡护员就叮嘱他,小心有蛇。
房子里有蛇,被子里也有蛇。何南每次睡觉前都要抖一下被子,翻一下蚊帐,穿水鞋前也要倒一下。虽说房间里出现的大多都是像灰鼠蛇这样无毒的种类,但是真要与它来个“亲密接触”,“还是会吓一大跳。”何南说。
没信号,没网络,条件差。在深山站点打个电话要四处找信号,有了信号还要保持通话姿势,防止信号中断。
管护点的房子就在竹林下边,房间的床周边都是竹子。山里一年到头也晒不到太阳,被褥常年又湿又冷,总不见干。
从7月开始,何南连着三个月在山里做监测。小马扎,笔记本,迷彩服,帽子就是何南全部的装备。早上5点,天刚微微发亮,他就出发.搬着小马扎,坐在回水塘边,每隔15分钟就登记一次鳄蜥的动作、位置等变化。晚上8点多才离开。
安静的树林里,水流声,鸟鸣声让人愈发昏昏欲睡。
一次午后,何南困劲儿上来了,脑袋一垂,手中的笔在纸上画出了几道弯后打起了盹。迷迷糊糊间,腿上一凉,一睁眼发现一条蛇正趴在自己腿上。他下意识踢了一脚,马扎翻了,整个人跌在地上,鞋子也飞出去老远,很久都回不了神。
天黑之后,鳄蜥上树睡觉。睡眠中的鳄蜥是在什么时候离水多高、离枝多远,也是何南要记录的数据之一。溪流边上的灌木丛密密麻麻,何南打着电筒钻进去观察。有时候,蛇就在自己头顶的树枝挂着,或者就在脚边。“特别是银环蛇或者烙铁头,这种在水边的蛇,它们都是有剧毒的。穿上水鞋就还好,如果在头顶,就很有可能掉下来,离心脏很近的。还是非常危险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后背发凉。回想当时夜访大竹林的场景,黑漆漆的溪沟里,说不定自己真的从蛇休息的石头边路过。虽然穿着水鞋走起路来笨重不便,但这份笨重堪称野外巡护“保命神器”。
想家了,就在这里安家
野外种群调查是辛苦的,同样也是危险的,但何南也在调查中逐渐喜欢上鳄蜥。
2011年何南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决定来到罗坑工作。
从广西到广州没有高铁,要坐绿皮火车;到了广州去韶关,还要再转一次绿皮火车。下了绿皮火车,才算是西天取经路刚过三分之二。那时候的土路坑坑洼洼,第一次带父母来罗坑,二老就在中巴车上颠了近两个小时。到达保护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5点多了。
“当时保护区两排瓦房,比较破旧。周围杂草丛生,环境是比较差的。”何南回忆起来,还是忘不了当时父母震惊的眼神。妈妈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会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工作?
从热闹繁华的大都市到交通不便的山旮旯,何南这么一待就是11年。在家乡的时候,何南是讲客家话,来到罗坑后他发现,当地人也讲客家话。但是他听不懂当地人,当地人也听不懂他。
隔着720多公里的距离,何南想家了。
在2019年之前,何南每年春节才回一次家。
没有网络购票的年代,抢到一张回家过年的火车票,更是难上加难。何南要提前请假坐上中巴车颠到韶关市区,在火车站售票窗口排队。
临近春节的售票大厅,人群乌泱乌泱,人头攒动。起初何南还不知道抢票的“凶险”,“我傻乎乎地跟着人家,人家说吃完饭去抢票,我就真的吃完饭去了。”当队伍快排到何南的时候,何南抬头看了一眼显示屏,售罄。
那一年的春节,何南没能回家,只能给父母打个电话说一声今年回不去了。从那之后,何南摸清了规律,凌晨三点抢票的人最少。“不一定能买到你最想要的那张,但至少能买得到。”
后来,何南把家安在了这里,父母也接了过来,也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问他,你还想家吗?
对家的感觉就是父母的爱。有父母在身边,就不想家了。他说。
一代一代传下去
去年8月,也是林正忠第三次来到大竹园。
早上8点从桂林出发,下午6点才能到达。他的工作是给这群可爱的小家伙们做身份和身体特征的记录,并对其皮肤和肠道微生物做采样。
“每一只鳄蜥(尾巴)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属于它们的身份证。”林正忠指了指人工繁育池中鳄蜥的尾巴,他们需要拍下每一条鳄蜥的尾纹做好鳄蜥的身份识别。
为了尽可能防止鳄蜥受惊,林正忠戴好绿色橡胶手套,拿起渔网沿着池壁,轻轻捞起一只。从网中拿出的时候,它立刻四脚朝天,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紧接着,一旁的同伴拿出一把尺子测量身长,一边测量,鳄蜥本紧闭的嘴张开。林正忠介绍道,其实鳄蜥是一种看似威风,实则胆小的动物,很容易出现应激反应。鳄蜥被抓住身体,它就会挣扎,应激严重的话,会张开嘴巴拼命呼吸。
“136mm。”负责记录的队员记下了这个数字。紧接着林正忠又拿出棉签蘸取消毒液深入鳄蜥的泄殖腔给它做肛试子,小家伙一副“躺平”的姿态,但嘴却越张越大,脸上净是惊恐的表情......
林正忠是何南的师弟。2020年暑假也曾到罗坑保护区实习进行鳄蜥的野外种群数的调查。喜欢上鳄蜥也是从这次野外种群数调查开始。
像何南一样,小林在本科毕业后,也选择了继续在广西师范大学就读硕士研究生。他目前正进行全球气候变暖对鳄蜥肠道微生物影响的相关研究。
据悉,鳄蜥种群研究属于极小种群研究,全国范围内仅有广东罗坑和茂名、广西贺州和金秀分布。分布区小,研究的人也少。如何让鳄蜥的种群保护能够延续下去,有序地保障下去,是何南正在思考的命题。
怎么传下去?
“我对别人不熟悉,但我对自己的师弟师妹就比较熟。我会经常介绍他们过来多接触多学习,这样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就会把鳄蜥的种群保护好。”何南说,自己是第二代,师弟林正忠就是第三代。
保护区先后2011年、2013年也先后进行放归。令人欣慰的是,2013年还发现了2009年放归的那一批已经成功在野外进行了繁育产崽,仅7号鳄蜥就产崽5只。这代表着鳄蜥野外自我扩繁已经成功。
基于鳄蜥人工繁育取得巨大成果,2013年,罗坑保护区从省级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更加大了鳄蜥保育方面的投入。何南称,我们的野外种群的分布区最大达3万亩。目前保护区内的鳄蜥数量已由220只(2004年)增加到850只,占到全国野生种群数的三分之二。“这个逐步增长的趋势其实是非常稳定的。”
同年,何南将微信名改为“鳄蜥爸爸(小王子)”。在生活中“小王子”也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还在襁褓的时候,何南就带他们看鳄蜥,把鳄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女儿3岁时就上了电视台的节目,成了鳄蜥的“小小科普员”。
提到鳄蜥哪里最吸引人呢?
林正忠说,它的外形很酷,很像鳄鱼。
萌,聪明,机灵……何南也列举了好多点。它们会竞争也会积极,努力的时候颜色会更加鲜艳以得到雌性的青睐,但大多时候它们也会躺平,一动不动,会很佛系。“有一种我才不管你们,我就要活出我自己的感觉,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
这或许也算得上鳄蜥的“蜥生哲学”。
动物名片
鳄蜥
鳄蜥科、鳄蜥属世界濒危野生动物、中国国家重点一级保护野生动物
主要分布在广东罗坑和茂名、广西贺州和金秀
采写:南都记者 李思萌
摄影:南都记者 陈冲 吴佳琳 林耀华
我也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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